本文导读——
“四月江南农事兴,沤麻浸谷有常程。”在《江南农事图》中,唐伯虎唐寅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一幅图景,或许是江南农事的真实写照。“民以食为天”,大地曾经饱经沧桑,对饥荒的记忆使得我们如此重视和粮食有关的一切。时代在变,粮票取消了,肉吃得多了,马路越来越开阔,高楼越来越多。饥荒成为了旧时代的一个符号,但关于农业的一切,依然是关系到民生和经济的头等大事,在这些年里,取消农业税等政策措施的出台,标志着农业中国向着现代化中国的转变。但一切并非一蹴而就,农业要达到今天的高度,其实是数代人的努力和无私奉献的结果。就像杭州,今天它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,而曾经,它同样开创了那个时代的先河,比如对农事的研究,比如近代的第一家植物园……本文中所写到的笕桥,在百年后已然是新颜换旧貌,但这种精神却一直在流传,我们正是这样走向未来。(李郁葱)
正文从这里开始——
杭州农事诗
江南膏腴之地,多年来也是天下粮仓,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”的杭州,对农业同样重视,就像南宋皇室要在皇城之外耕耘八卦田的道理一样,因为执政者知道,农业为立国之本。
老底子艮山门外那条官道叫走马塘,它途经笕桥老街,到茶花村止,这个“止”若要再具体点,应止于泥桥头的泥桥。《笕桥古地名汇编》载:“泥桥头,位于笕桥镇北2.35公里,昔时村北有一泥桥,故名。”
泥桥位于茶花村北端,再过去是通往乔司的“临平驿道”了。年,泥桥头大片土地因建机场被一道红线划入,外迁的除了当地村民,还有一所与“农事”有关的学校。搬迁前该校办得红红火火,带动四乡的经济,泥桥头跟着风光一时,被誉为浙江现代农业高等教育的发祥地,这段历史极为厚实,任其湮没未免可惜。
农事研究,与时俱进的新模式
年11月初,杭州革命军起义,推翻了满清的统治,清廷的大小官员一见不妙,纷纷作鸟兽散。革命军在整治过程中,把劝业道(清末官署名,掌全省农工商业及交通事务)官员董元亮抓了起来。那年12月25日的《申报》里有篇《浙江近事纪》,说他在“光复后潜行卷逃,历经军政府查拿在案”。
为何要抓董元亮?他早先在茶花村买地建一个与农事有关的教育基地,整个项目先后动用公款三万余元,结果经查“估数不值一万五千元”,那一半的钱用在哪里?一是“购买民地四十余亩,开办柞蚕饲育场、植物园并房屋一所”;一是“又相离该园咫尺购地二百六十余亩,开办浙江农事试验场(以下简称农试场)。有房屋两所,洋式楼房一所,尚有日本种地器械……”这先后两次买地,是为了开办农试场(柞蚕饲育场、植物园很快就尽归农试场),不久又在此基础上建浙江省立甲种农业学校。
董元亮买地有其时代背景:清末民国初是中国演进到近代社会的关键时期,科学技术和社会文明陆续从西方传入,作为一个农业大国,执政者意识到千百年来的“刀耕火种”模式不能再沿袭下去了,便开始尝试改革——抓教育、启民智、引进国外先进科学技术。史载“年,清政府商部行文各省议设农事试验场”;到年3月,“浙江巡抚饬布政使筹洋元,在艮山门外笕桥泥桥头购得民地四十亩五分八厘二丝,创办农事试验场……宣统元年二月开始分区试种,进行农业科学实验”。接下来的“年6月,劝业道员董元亮聘范运枢为场长。设场于杭州艮山门外笕桥镇泥桥头南,场地约24公顷,分设作物、畜牧、农业化学、蚕桑四科……”
这个官办的农业科学技术研究机构的诞生,促进了浙江现代农业的发展。
农试场是今省农科院的前身。《浙江省农业科学院大事记》说农试场于年并入农业改良总场;年迁华家池,抗战爆发时外迁;年在松阳时改称浙江省农业改进所;抗战胜利后迁回杭州;年更名为浙江省农业科研所;年迁至今德胜中路号;年至年,周恩来、毛泽东先后视察省农科所,足见新中国领导人对农业的重视。年该所改称浙江省农业科学院,经过百余年的发展,如今已成为研究力量雄厚,具有科研优势特色的综合性农业科研机构。
背影,一座学校的多重马甲
年秋,一个名叫朱学曾的年轻人从城站坐火车,经艮山门,到笕桥站下车。
当时的站头位于笕桥老街之北不到一里路的地方。小朱那天是去“第三中山大学劳农学院”报到入学的。他叫了辆独轮车,装上行李往北而去,沿途有狮子坟、六家坑……站在校门口,小朱细细扫视一周:校门面西,门前有纪念碑和护校河,院舍仅三长列平房,呈三字型。前列正中是校门,两侧是办公室,中列是教室,后列正中是大礼堂,西面是学生宿舍,再过去是餐厅,餐厅旁边为教师宿舍……
40多年过后的某一天,已旅居美国的朱学曾以学者身份与同为年毕业的汪仲毅、杜昌修等校友一起旧地重游,他对当年的场景记忆犹新:“舍内的设施很简陋,没有电灯,晚间由院方发给每人一支洋蜡烛。年秋建成一座二层楼做学生宿舍,5人一间,装了电灯……”
朱学曾感慨之余,曾写《笕桥时代的农学院》,同游的杜昌修赋诗云:“皋亭山下溯源头,笕水粼粼忆旧游。风雨晦明谈旧话,神农之学耀千秋。”
朱学曾读书的三年里,校名每年都在变更,如果之前之后的都加上去,校名改称达十次之多,它的改名,其实是时间的痕迹。
《浙江省农业学校十周年纪念刊》说:清宣统二年九月,官府在马坡巷创建农业教员养成所,不久迁横河桥南河下,校名叫农业教员讲习所;两年后称浙江中等农业学堂;年4月21日校址迁入泥桥头的农试场内,改称浙江省立甲种农业学校(简称甲农校,迁校这天定为甲农校纪念日)。隔年升格为公立农业专门学校;年叫第三中山大学劳农学院;年改称浙江大学劳农学院;年删去一“劳”字,称浙大农学院。年,因建机场,农学院被征用,以23万元转让,改在华家池购地亩开建,年搬入新校舍。年农学院从浙大分出,建独立的浙江农学院;年与其它农学院合并,成立浙江农业大学;年又并入浙江大学,称浙大华家池校区。
甲农校从笕桥(多数资料不说泥桥头)落脚起到外迁,办学时间长达21年。说到校名,在笕桥时不管七变八变,一般都归入甲农校名下。
清末农业教员讲习所搬迁乡下的原因,估计在城里只能学理论,而农学必须与实践相结合,得随时去田头地脚观察分析。至于选址笕桥,盖因泥桥头之前已建农试场,在此基础上建农校无疑要省钱省力许多。
甲农校多位校长里,获法国国家博物学硕士学位的谭鸿熙(曾任国民政府农业部长)影响较大,他召集的教授多数是从日、美、德、法归国的农学专家。该校前后培养出各类人才人,其中有共和国首任农业部副部长吴觉农及后来的浙农大校长丁振麟(城东九堡人),还有沈宗翰、周汝沆等,在中国现代农业发展的路程上,是他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林启,开蚕桑改良之先声
说到浙江蚕桑业在近代的演化过程,势必要提及林启。
林启(—)是清光绪二年进士,曾任杭州知府四年,其政绩里最明显的一点,是开办各种“新学”,如创建蚕学馆。蚕学馆揭开了我国近代纺织丝绸教学的帷幕,被誉为“开全国蚕桑改良之先声”。
清光绪二十二年()三月,正是杭州的“蚕月”,林启轻车简服,来到艮山门外,对蚕桑养殖业作调研。他走入一个村子,正好碰到一位蚕农端着一大匾的蚕往河沟里倒去,林启忙拦住询问,方知土蚕斗不过东洋蚕,只好作此处理。林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回去后与属下反复论证,决定采纳康发达的建议,尝试对“蚕务”作重大改革。
第二年夏,时机已成熟,遂向浙江巡抚提请创设蚕学堂,经批准后在金沙港建蚕学馆,林启亲任总办。他聘请国外蚕学家来馆任教,同时派员去日本学习。蚕学堂当年的办学宗旨是“除微粒子病,制造佳种,精求饲育,兼讲植桑,传授学生,推广民间”。
转眼到了年4月,省府次政务会通过蚕学馆迁校笕桥案,次年9月迁入泥桥头,被甲农校“归并”,改称“浙江省立高级蚕桑科中学”,由谭熙鸿兼任该中学的校长;年9月,校名改称“浙江省立高级蚕桑科职业学校”;年迁址古荡。
蚕桑科中学在泥桥头时间共6年,该校的教育普及带动了“丝绸之府”的蚕桑业,茧产量逐年提高,年全市共收茧4万余担,是杭州历史上最好的年份。除了主业之外,还带动不少副业,如当年酿制的桑葚酒,被称之为笕桥特产……
该校自晚清创建到年的52年间,培养出蚕丝业专家嵇侃、方志澄等余名,不少教授一生从事蚕桑教育事业。该校年由国务院定名为浙江丝绸工学院;年改称浙江工程学院;年更名为浙江理工大学。
植物园,我国近代史上的首创
中国历朝有数不清的皇室御苑和私家园林,像北京颐和园等在国际上知名度很高,可惜它们都不属于科学分类意义上的植物园。由于缺乏这方面的认知,民国前中华植物都是本地采集标本后,到域外去进行研究的。
这个问题一直到20世纪初方才引起有关部门重视,年,甲农校改组为劳农学院,院内设农学、森林两科(并入原建德省立甲种森林学校),聘请钟观光前来主持植物学,在校舍南侧,创办了具有教学性质的“笕桥植物园”,该园是我国近代史上首个植物园。
笕桥植物园历史其实应从年董元亮买地算起,那年该园边建边已在教学,只是师资力量、教学内容等不尽如人意罢了。
钟观光(—)为浙江镇海人,光绪十三年()考取秀才,历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参事、北大副教授等,到笕桥后的身份是劳农学院副教授,兼任省博物馆自然部主任。他曾东渡日本考察,被誉为“中国用近代植物分类学方法,研究和进行大规模系统化植物采集第一人”。他主持的森林科(应是分校)共开出“植物学”等20个课程,整个系统正规而又齐备。
据《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院史》记载:“钟观光才深学博,办事热忱,商得谭熙鸿院长同意,于经济困难中创办植物园,两年而成,辟地约50亩(甲农校后来扩展到亩左右,应与此有关),搜集植物余种,成为我国最早的植物园。”钟教授将全国各地采集到的植物分区栽培,每种植物都挂上写有中文、拉丁文学名和属科的标牌。当年森林和农学两科联在一起,设有各种实验室、蚕室……
钟观光不仅国内有名气,对东南亚国家也产生影响,大家以各种方式向他表示敬意。如菲律宾马尼拉科学院把他发现的一种马鞭草科灌木,命名为“钟君木”;华南植物研究所把一种木兰科乔木定名为“观光木”;年笕桥植物园迁至华家池,在园内小山上建一座“观光亭”。
植物园在笕桥存在时间为26年。
旧址,农事诗中的人间密码
早十多年前,我和吴仙松先生为编著《江南古镇笕桥》一书四处探访。那时只知道有个甲农校在横塘附近的机场内,向当地住户打听具体位置,可惜一无所获。
在写此文过程中,我向吴锦荣和孙平两位前辈求援,获得清末《浙江官报》和甲农校内刊《中华农学会报》(内有《笕桥百户农家调查》)等珍贵资料。仲向平也发来从《申报》里找到的相关信息,加上我在民国时绘制的数张《笕桥图》上也有新的发现,便考虑再去茶花村“碰碰运气看”。
说来也巧,此后一天我与茶花村人闲聊时,她小时候常去机场内玩耍,我随口问了句:“有没在机场内见过一栋二层的洋房?”她立马说:“有啊,就在茶花村的东营门里面,朝左手拐,大概三四百步远……”
我一阵惊喜,这真叫“踏破铁鞋无处觅,得来全不费工夫”了!泥桥头当年没有其他洋楼,该地在年后的一些年里,也没一家用“水门汀”(混凝土)建二楼的,农户大多住在相当原始的“直筒草舍”里。
如果“洋式楼房一所”找到,那甲农校旧址自然就毫无悬念了。
查阅资料,在甲农校搬出后,当时规划在机场东南方向建航校、飞机制造厂、跑道等;西北角则以后勤及生活区为主,甲农校医院及官兵家属住房;从方位上看,史料记载甲农校在泥桥南,与地图上标示的“农学院”位置完全吻合(泥桥头毕竟就这点地方)。
我顶着烈日再去泥桥头求证,先找到随道路扩建而正在拆造的泥桥,桥北的路东侧竖着一块上凿“五星村”三字的界石。据原泥桥村5组王永生老人介绍:当地细分为泥桥头、泥桥村,其实是同一个自然村。桥北界石那里过去叫火烧址,如今改称五星村,属余杭;泥桥南是机场西北角的尽头……
我转向村民杨发根打听那栋洋楼,他可能嫌我“问得萝卜不生根”,就干脆带去找该村老支书郑志贤,结果说法一致:两人小时候常在那栋与众不同的洋楼四周割羊草、采桑果果……我道谢后经茶花庙,来到“东营门”口,这口子至少从建机场起到今天,没一丝变动过。由于无法入内,我只好站在哨卡前往左侧张望——远近都是树林……
后来我恰好去参观中央航校,顺便到大片树林的后面一转,只见一栋11开间的由清水砖砌成的西式二层楼“躲”在重重绿荫之中,该正门前一字排开10根砖柱,组合成一条两头封闭的雨廊,柱与柱之间为拱券门模样……该楼如今属危房,但看上去骨架还相当坚固,拿老照片比对,整体结构相同,砖柱也是10根……
百年前,这里曾满溢欢声笑语,如今已重归寂静。我感慨不已,记得《野百合也有春天》里有句歌词:“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……”在我的心目中,泥桥头犹如一朵曾经灼灼其华的野百合,但愿后人能记住它“往日的笑容”,在这里立块甲农校碑。
农业为立国之本。有句老古话叫民以食为天,如今叫无农不稳,在袁隆平笔下变成“一粒粮食能救一个国家,也可以绊倒一个国家”。
即使是在杭州这样的膏腴之地,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,钟毓龙《说杭州》中记载过咸丰战乱之时的惨状,当时杭城饿殍无数,饥民“又久之,食人矣。饿夫行道上,每仆于地,气犹未绝,而两股肉已为人割去。有卖牛心肝者,皆人心肝也”。
这个景象距建甲农校早四五十年,执政者之所以要建农试场与甲农校,兴许还包含着这层隐忧。